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搂着冬瓜跳舞

更新时间:2024-04-20 05:44:41

搂着冬瓜跳舞

        我有项绝技,就是刀削冬瓜皮。在乡村酒吧,在半月形的舞台中央,我一手握刀,一手旋转冬瓜,冬瓜皮就像飘带一样在舞台上飞扬起来。我削出来的冬瓜皮不宽不窄,刚好一指宽,我有一群美女伴舞,她们牵着这根飘带飘来荡去,做着各种夸张的表情,取悦客人。无论多么肥胖的冬瓜,在我的刀下都只有一根冬瓜皮,无非长短不同。我没有别的杀手锏,只不过刀不一样,我用的不是菜刀,也不是水果刀,而是剃刀,老式的剃刀,刀把是骨头的,现在的市面上见不到。剃刀上了年纪,刀身经过无数次打磨后越来越窄,越来越薄,刀口却越来越锋利。只要碰到刀口上,不管什么东西它都会噬一口,留下一道血口子。有些事物就是这样,上了年纪反而不依不饶,对自己都不放过。

          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就依赖这把剃刀活着。每周我用它表演一次削冬瓜皮,一般都在周五的晚上。没有表演的时候,我就用它帮客人削水果,赚些小费过活。我削苹果,梨,哈密瓜,也有别的水果。不管削什么水果,我都把水果皮削成一根飘带,又细又长。每次从客人手中接过水果之前,我会洗净双手,向客人深深鞠上一躬。将削好的水果还给客人后,我又会深深鞠上一躬。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,我没理由不尊重他们。他们不一定需要我来削水果皮,他们为的不是水果,而是视觉上的享受,观看我削水果皮是弥补不能观看我削冬瓜皮的损失。他们要的就是那根飘带一样的水果皮。喂,冬瓜。他们扬起手朝我招呼,声音一般压得很低,上这里的客人很少喧喧嚷嚷。我从他们嘴巴的翕动就知道叫的是我。我不叫冬瓜,我叫杨志高。第一次客人喊我冬瓜时我就纠正过,但不管用,后来的客人仍旧叫我冬瓜。老板看我同客人理论生怕影响了他的生意,冬瓜就冬瓜,不就是个名字么,你出了酒吧仍然叫杨志高,你就当冬瓜是你的艺名。冬瓜,冬瓜,刚开始听着别扭,慢慢听着也就习惯了。

        间或有个粗鲁的客人,也不会太放肆。碰到过一个,剃着一个小短发,头发一根一根硬茬似的竖着,胳膊上纹着刺青。冬瓜,削个苹果。短头发冲我嚷嚷。我没有因为他的粗鲁而放弃对他的尊重,我对他鞠上一躬,接过苹果,苹果在我的掌心转了三四个圈,那根飘带就飞了出来。狗日的,你的刀子那么巧。他的眼睛都直了,不接苹果,反而向我讨要刀子。我将刀子藏在身后,短头发睁圆了眼睛,他的瞳孔中藏了杀气。给他瞧瞧吧。旁边一个客人替他求情。我将刀子递给短头发,他接在手上,用大拇指去试它的刀锋。别!我警告他。我一个字未说完,他就哎哟一声,刀子从他的指头间跌了出来。我不能让刀子跌在地上,半道里将它捉了回来。我的剃刀闯祸了,我白着脸站在那儿,短头发却瞪了我一眼,滚吧,这不关你的事。

        有一天晚上,我遇上了另一位客人,蓝眼睛,白头发,整张脸都是慈善的皱纹。是位外国老人,但我不知道他是哪个国家的。我在舞台上刚削了一只冬瓜,洗净双手,从后台转出来,他就将我招呼过去。我朝他深深鞠上一躬,接过他递给我的一只雪梨。你在你的家乡练习削冬瓜?老人做着手势问我。是的,我的家乡有好多好多冬瓜。我将削干净的梨还给他。那是件十分美好的事情。老人脸上有了沉醉的笑意。我没有惊扰他的微笑,深深鞠上一躬,悄然走了。我不敢在他面前停留太久,我说了谎,我练习过削冬瓜,但不是为了削冬瓜,而是为了做另外一件事情。十多年前我就开始练习削冬瓜了,五年前我才依靠削冬瓜来谋生。五年之前我在一个叫水门的小镇上生活,那儿发生的事情,对一位外国老人,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说得清楚。就算说清楚了,也不知道他能否理解。我有我的顾虑和隐私。他将我削冬瓜当做一件美好的事情,这就足够了。

       我有两个姐,一个弟。娘生下我后,本来打算不再生,可我是个罗锅。娘不想生爹不答应,他不指望一个罗锅能娶妻生子,将杨家的香火传承下去。娘就生下了弟。有了弟,爹对我就不闻不问了,全当我是个废物。娘却忧心我日后的生活,她活着还能照顾我,倘若他们都死了,我能不能捞碗饭吃就是个问题。的确,我肩不能挑担,手不能提篮,整天背着罗锅,除了赶鸭放羊,什么事也做不了。球球啊,你上辈子造了什么孽,得罪谁了,遭这个罪。娘只要闲着就会抹眼泪,向着我叹气。我的小名叫球球,不知谁给取的名字。你这个死女客,球球能得罪谁,还不是你当了婊子,让哪个野男人日的,才生下这么个怪胎。娘叹气爹就骂人,有时捋拳挥胳膊想揍人。报应啊报应啊,你整天灌那狗尿,只顾你痛快,却让球球来受罪。娘以为我的罗锅全是爹喝酒给害的。爹是个酒鬼,一顿饭少了酒就活不了。娘捅了爹的软肋,爹的眼睛血红血红的,盯着娘,恨不得一口将娘吞了。娘见状不对,赶紧溜了。有时溜不及,脸上就挨了巴掌,青一块紫一块。娘脸上青紫时我就安慰娘,娘,别为球球担心,饿不死球球。娘怨爹,爹怨娘,我谁也怨不了,怨谁也不管用。

      我长到十几岁,什么事也没做。爹终于敌不过娘的唠叨,不喝酒的时候,将我的前途多少放了一些在心上。放我学木匠,我抡不起斧子,木匠也没什么出路。放我学泥瓦匠,抛砖抟泥的,我没那个气力。我瞧瞧自己,除了背上一个罗锅,吃饭的一张嘴,再有就是一双手。我的手指细长,很灵巧,会掏泥蜂窝,会探黄鳝洞。我就指望这双手来养活自己。

       我在村子里闲到十六岁,忽然有一天,爹卷了我的铺盖,让娘灌了两瓶酒,装了半袋米,捉了只鸡,鸡是母鸡,正下蛋,娘舍不得可依旧用旧布条绑了鸡的翅膀,将它塞进蛇皮袋。我追着爹的屁股走了十几里山路,到了镇上。进了镇子,爹才告诉我,等会儿见了人就叫表伯父。镇子不大,热闹得很,哪儿都是走来走去的人,我不知该叫谁表伯父。镇子就一条小肠一样弯弯曲曲的街道,转几个弯,拐几个角,从上街头到下街头,顶多两支烟的功夫。在下街头,一扇虚掩的木门前爹停住了脚步,拿眼睛觑了我一眼,让我别忘了喊表伯父。屋子临街是个铺面,正中摆了张椅子,椅子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,椅子正对面的墙上挂了面镜子,镜子也蒙上了灰尘,镜面晦暗不清。铺面的一角有条通道,很窄,很幽暗,垂直向内,爹大概来过多次,毫不犹豫钻了进去。通道里有股霉湿的气味,再添上爹的汗臭,冲得人透不过气来。我捂着鼻子走了好半天,才豁然开朗。通道尽头是个半亩见方的院子,院子空荡荡的,静悄悄的,什么也没有。表哥。爹在招呼。唔,来了。院子的一角有人接话,声音是沙哑的。我才转过头,发觉院子靠墙的一角有棵桔子树,树下有个人半坐半躺在树荫里。表伯父。我向着树荫叫了一声,内心怯怯的。你壮点声,表伯父没听见。爹让过身子,拿眼睛瞄了我一眼。我没聋,听得见。树下的回答沙哑得像硌了沙子。

      三月的阳光有些晃人眼,表伯父的脸跟着有些恍惚。爹拱着我近了前,表伯父才从躺椅中坐起来。他的身子干瘦,很像一只风干了的老丝瓜,不过很硬朗。脸上沟沟壑壑,头发花白了不少。只有两只眼睛亮着,像两簇直勾勾的火苗。表伯父。我亮开嗓门喊了一声。咦。表伯父瞧了瞧我,又转脸瞧了瞧我爹。我敢肯定爹没同他说过我是个罗锅。叫什么名字?表伯父将眼睛里的火光藏了起来,朝我喷出了一嘴酒气。小名球球,学名叫杨志高。爹替我回答。以后就叫我伯父吧。表伯父皱了皱眉头,对爹抢了我的话头好像不满意。球球,听见没有?以后就叫伯父。爹仿佛受了鼓舞,将两瓶酒递给伯父。自家酿的,将就着喝吧。伯父问。嗯,半斤冰糖呢。爹说。伯父又仰起脸倒了两口酒。爹撒了谎,其实浸在酒里的不是冰糖,而是爹从山上摘回来的金樱子。球球,快把鸡放出来。爹吩咐我。我将鸡从袋子里捉出来,怕它乱跑,在院子里寻了只旧解放鞋,拆了绑鸡翅膀的绳子,将鞋系在了鸡的一条腿上。鸡就老老实实拖着鞋子寻食去了。

       爹同伯父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,说的什么我没听见,我放鸡去了。我回来时伯父正对爹说,我这儿简陋,就不留你吃饭。爹让伯父打发走了。球球,会下面条吧?爹走后伯父问我。我不会。我埋着头,用手绞着自己的衣角。我没做过饭,娘从来不让我进厨房。球球,你多大了?伯父叹口气问我。十六岁。我回答。都让你爹娘惯坏了,什么事都不会做将来怎么过活。伯父努努嘴说,进厨房吧,什么事都有第一次。我跟着伯父进了厨房,瞧着伯父往锅里添水,瞧着面条下锅,伯父还下了两个鸡蛋。我走了十几里山路,早已饥肠辘辘,这顿面条吃得十分香甜,印象中再也没有比这更有味的面条了。

       球球,将院子里那几锄地挖了,种上冬瓜。吃过饭,伯父没让我闲着,交给我一包冬瓜籽。我只有硬着头皮接过瓜籽。那时候,我并没有想到冬瓜就这么进入了我的生活。去吧,这活还得你自己干,谁也帮不了你。伯父挥挥手,又坐到了桔子树下。他的躺椅边有块石板,石板上搁着半瓶酒。我挖地,他喝酒,我手中的锄头越来越沉,他的脸却越来越红。我暗暗埋怨爹,放我到伯父这儿挖地,还不如在自己家里挖地。我盼着日头早些下山,明天挖吧,明天有的是时间。溜一眼伯父,他躺倒在椅子上,鼾声如雷。我正好歇一会儿,就一会儿,喘口气,蓄点气力,再接着挖。

       黄烟,黄烟。有人嚷嚷着进了院子。酒鬼,酒鬼,你个老不死的酒鬼。嗓门粗爆得很,像个大大咧咧的男人。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。他的脚步极快,声音未落人就进了院子。是个男人一样的女人,牛高马大,粗胳膊粗腿,腿很长,每一步都迈得很阔。她好像没有看见我,三步两步,直接奔到了伯父的椅子边。你个老孱头,你就贪那猪不吃狗不食的猫尿,都醉成一坨泥了,总有一天你会死在酒里。女人骂骂咧咧,蹲下身子,将伯父从躺椅上抱了起来。别动我,别动我,我在做梦呢,我见着我的剃刀把了。伯父挣扎着,女人将他搂得死死的,不让他动弹。这挣扎间,伯父一脚将酒瓶踢翻了,我赶忙跳过去,将酒瓶捉在手里。该死的,你将酒瓶踢翻了。女人回过头丢了我一眼,说,塞紧盖子,别跑了酒性。也许听到酒瓶翻倒了,伯父才终止了挣扎,任由女人抱着进了屋子。屋子在过道的旁边,临着院子。我握着酒瓶跟过去,在门口我收住了脚步。兰花,我的牛兰花,你半辈子都没亲我了,让我亲一口,就亲一口。伯父像个孩子一样双手吊在女人的脖子上。伯父的话让我脸热心跳。你个风流鬼,亲你个头,你亲过多少女人的嘴,一把老骨头了,还乱嚼舌头,难怪剃刀把没学个好样。女人将伯父摔在床铺上,在他屁股上鞭了一掌,顺手拉过被子替他盖上,伯父哎哟一声,缩在被子下没了动静。

       女人出门时脸上有抹红晕,假意朝地上啐了一嘴。造孽呀,你个驼子挖什么地,死鬼就会折腾人,去吧,把酒瓶收起来,这个呛不死的明天还要呛。你叫什么来着?女人问我。我叫球球。球球,那地别挖了,明天我来替你挖。

        过了一个夜晚,伯父的酒醒了,老早就将我喊了起来。吃过早饭,伯父吩咐我继续挖地。我一边挖一边期待着牛兰花的出现,眼巴巴熬了一天,不见她的影子,也许她只不过随口说说,并不当真。那块地我挖了整整三天,手掌磨起了好几个血泡,摸着锄头把手掌就痛得要命。我咬着牙将地挖好了,伯父说过谁也帮不了我,我只有自己拯救自己。瞧你的地挖成什么样子了,我的剃刀把都比你能干。伯父对我挖出的地不满意,我瞧着也不是滋味。地垅高低不平,土块石头一样磕磕碰碰。再捣一遍。伯父说。我只有拾起锄头,有一锄没一锄敲打着土块。没敲到一半,牛兰花进了院子,见我握着锄头站在地垅上,愣怔了一下,拍拍脑袋,就来抢我的锄头。啊呀呀,球球,快点把锄头给我。眨眼间锄头就让她夺了去。牛兰花,你发什么骚,一边呆着去,没看球球干正事呢。伯父喝住牛兰花。酒鬼,你喊什么喊呀,你折腾一个驼子就不手软?她不示弱。驼子怎么了?不缺手不少脚,什么活不能干?不让他干活才是害了他。伯父将锄头抢回来,重新塞到我手上。

       我受不了他们左一个驼子右一个驼子,打人不打脸,我忍住泪水没让它流出来。我在伯父的监督下用了两天时间才平整了土地。我将冬瓜籽一粒一粒摁进土里。这些冬瓜籽,如果都结了冬瓜,不知该有多少。那么多冬瓜能有什么用,当饭吃?我再也没有气力琢磨这些。我的骨头快散架了,背上的罗锅就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我想歇息几天,可伯父不让我闲着。灶房的一角码了一大堆红棕,伯父扔给我一把梳子,让我将棕丝梳理顺了。别把梳子弄坏了。他叮嘱我。我握着梳子,不知该从哪儿开始。红棕打着小捆,码得高过了我的脑袋,什么时候才能梳理干净啊。我揣摸不到爹让我来学什么。种冬瓜,梳理红棕,这些对我有什么意义。这样的手艺,我在哪不能学习,非得上这儿来,纯粹折磨人。也不见伯父做什么事,一壶茶,一瓶酒,喝醉了睡,醒了接着喝,半醉半醒过着日子。这么下去,我不喝酒,也会被熏成一个酒鬼。

        我慢腾腾梳理着红棕,一边胡思乱想。我的手脚不能快,快了棕丝就绞结成一团,怎么也撕不顺。我只有耐着性子轻梳慢理。我放慢速度它们才听话,慢慢柔顺起来。安静地过了几天,一天上午,突然有人来找伯父,是个同我爹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人。黄师傅,黄师傅。男人在入口处叫喊着伯父。么事?伯父懒洋洋地应声。永春伯走了,请你去一趟。男人说。永春走了?什么时辰的事?伯父从躺椅上翘了起来,一脸怀疑盯着来人。昨夜的事,吃晚饭还有说有笑的,躺到床上就不行了。男人说。走的不是时候啊,这大好的春光才开始,还永春呢,拿性命同阎王爷较什么劲,永春呀永春,就是你的名字断了你的活路。伯父叹惜。走吧,走吧,那边等着呢。男人催促。急什么,都已经走了,不在这一时。伯父从躺椅上站了起来。他的脸镀着暗红,一身酒气,步子却稳稳的,一步也不歪。他进厨房舀了水,将水盆端到阳光下,用肥皂搓了手。他的双手间泛起了许多泡沫,五颜六色的泡沫。他还孩子似的举起手,吹了一下泡沫,无数的泡泡飞了起来。洗过手,伯父又换了身衣服,是件黑色的长衫,从肩膀到脚脖子都罩住了。好好撕你的棕。临走之前伯父叮嘱我。之后才由来人背了只木头盒子,一前一后离开了院子。

         伯父一去就是大半天,直到半下午才回来。他好像喝醉了,脚步歪歪扭扭,走路不着调,鼻头都红了,张嘴就是熏天的酒气。球球,球球。还没进门他就叫唤我,帮我烧桶水,我要洗澡。等我烧热水时,他已躺倒在椅子上,打响了呼噜。伯父,伯父,水开了。我叫醒他。他坐起来,揉揉眼睛,瞧瞧我。去,将东西送给牛兰花。他身边的石板上放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。她住哪儿呢?我提起塑料袋,不知该往哪里去。傻蛋,她也住在下街。伯父嘲笑我。出了门,往下街头没几户人家,我就朝上街的方向走。我很想知道袋子里装了什么,街道上却没个安静的地方,没法拿出来看看。我只有挨家挨户察看,往东走,拐了两个弯,终于找到了她的住处。她开的是间冥货铺,阶台上摆了两个花圈,铺子里是纸花,纸人,纸马,纸屋子,香火和纸钱。球球。牛兰花倒先看见了我。伯母,伯父送给你的。我将塑料袋放在柜台上,柜台不算高,够得着。谁让你这么叫的?牛兰花愣住了,眼睛死死盯着我。我才知道上了当,这是伯父教我这么叫的。我低着头,不说话。死酒鬼,嘴巴还不积德。她嘴上很愤怒,手上却拆开了袋子,是金黄的油豆腐。这死鬼。她又骂了一句,转而问我,他喝醉没有?伯父没醉。我摇摇头。你骗我,他哪天不喝醉。她不相信。他没醉呢,在洗澡。伯父说让你多编几个花圈,编扎实一些,永春走了,他爱热闹,眼里容不得沙子,最恨别人偷工减料。我将伯父交待我的话转告她。哦。牛兰花长长叹了一声。

         返回时,牛兰花抓了一把花生塞给我。我回到院子,伯父洗了澡,将罩在身上的长衫也洗干净了,晾在院子一侧的竹架上。他蹲在石板边,埋着头在擦拭什么东西,听见我的脚步声头也不抬,问我,话说了没有?说了。我靠近他,他正拿了纱布擦拭一把剪刀,剪刀细长,闪着银光。擦亮了,抹了油,放进木头盒子。木头盒子里有梳子,齿密的,齿疏的,好几把。有剪刀,都是刀身细长的,长长短短,四五把,有一把长着牙齿。有剃刀,刀把有骨头的,木头的,也有塑料的,有好几把,刀口吐着银色的火苗。石板上还摆着来不及擦拭的,几把推子,两只耳挖,耳挖是银子的。球球,你为什么认我做师傅?伯父瞄了我一眼,问我。我爹让我认的。我回答。那你知道我有什么手艺传给你?他又瞄了我一眼。不知道。之前我不知道,但现在我知道了。你是剃头匠,你有剃头的手艺。喔,我是剃头匠。他抬起眼,很认真地盯着我,伯父是给死人剃头的,你就不怕?我对死人是好奇的,长这么大,我从来没接触过死人,不知道人死了会是什么样子。村子里谁家死了人,爹和娘从不让我接近,我远远见到的,就是许多人将一个巨大的木头盒子抬到山坡上埋了,某个人死了,某个人在村子里就见不到了。伯父的话好像对死亡潜在了某种恐惧,我忽然觉出了阴森森的寒意,身上莫明其妙长生出了鸡皮疙瘩。你一个罗锅,不干这个又能干什么呢,你爹的眼没醉瞎。伯父叹口气,将推子耳挖收进了木头盒子。

        冬瓜籽发芽了,冬瓜抽出了藤条,冬瓜开了许多黄色的花朵。院子里有了花香,有了嗡嗡嘤嘤的蜜蜂。我梳理棕丝的速度越来越快,越来越顺手,棕垛一天天矮下来。我渐渐明白了伯父的用心,将棕丝当头发,再纠结的头发也没有棕丝纠结。棕丝梳理干净了,伯父让我掏鸡蛋,将鸡蛋煮熟了,开个小孔,让我用耳挖将蛋白蛋黄掏出来,不能将小孔掏大了,更不能将蛋壳掏坏了。我必须小心翼翼。相比梳理棕丝,我更愿意掏鸡蛋,掏出来的蛋白蛋黄比米粒还细小,都进了我的嘴巴。掏到后来,我都不好意思了,将蛋白蛋黄聚拢了,给伯父当下酒菜。后来熟鸡蛋换成了生鸡蛋,伯父让我用耳挖将蛋清蛋黄舀出来,用碗盛了,煎了下面条,面条格外香。

        我梳理红棕时伯父就坐在石板边喝酒,我掏鸡蛋时他仍旧喝酒,从上午喝到下午,伯父最终不胜酒力,倒在躺椅上呼呼大睡。我搬不动他,只有找件东西盖住他的身体。然后我去喊牛兰花,将他抱上床。有时也不用我喊,她自个来了,照例要将伯父骂一顿,再抱上床。伯父会说几句醉话,牛兰花每次离开时都免不了会脸红。就是这脸红,证明她还是个女人。

       我渐渐熟悉了伯父的生活,没事的时候他就在院子里喝酒,晒太阳,或者享受荫凉。每次出门他都会洗个脸,洗干净双手,穿上长衫。由来人背着木头盒子,或者自己背着。每次回来必定满身酒气,脚步歪歪扭扭。球球,烧水。他老远就叫唤我。之后洗澡,洗长衫,擦拭剪刀推子,上油,让它们保持一种干净的光亮。有一次,我想给他帮忙擦拭剪子,手还没伸进木头盒子就让他挡开了。去去去,别弄脏了我的东西。伯父瞪着眼,不容我插手。球球,将东西送过去。有可能他觉得太严厉了,缓了口气。有时他会让我给牛兰花送东西,有时也空着手,什么也没有。干完这一切,他就蒙头大睡,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。有时就坐在椅子上,接着喝酒,边喝酒边叹气。走了好啊,走了好啊,走了什么事都不用管了,什么揪心的事也没了,一了百了。有时会突然问一些让我无法问答的问题。球球,人活着到底贪图什么?他问我话,眼睛却朝向天空,好像我在某片云彩上站着。我没想过这个问题,就算想过也想不出答案。我没话来回答他,只有跟着他眼睛朝向天。天上空荡荡的,连云朵也没有。他找不到答案,又埋下头喝酒,一杯杯往肚子里灌。伯父,少喝两杯吧。我劝说他。球球说不喝就不喝了,最后一杯。他仰起脸,将酒倒进嘴里,丢下酒杯,歪歪扭扭回屋子睡觉了。

       也有反常的日子。突然有一天,伯父天不亮就起床了,在屋子里折腾来折腾去。隔了一堵墙,我仍然被他吵醒了。他在翻箱倒柜,又像在捶墙,敲桌子,跺脚,还夹杂着长吁短叹。我缩在被子里,支着耳朵,一动也不敢动。他像个疯子一样嗬嗬吼叫,沙哑的嗓音硌得我的耳朵生痛。折腾了老半天,后来安静了。我起床时伯父正抱着酒瓶,一身酒气往外走。我去看我的剃刀把,我去看我的剃刀把。他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告诉我他的去向。但他没做丝毫停留,瘦小的身影钻进通道很快被幽暗吞没了。

       伯父走后,院子突然空空荡荡了。我很想替自己找点事情做。红棕梳理了,我手上也没有鸡蛋。我就给瓜地除草。瓜架上吊了不少冬瓜,大的有碗口粗。我将草拔了,扔在瓜蔸下。在家时我见爹这么干过。我边拔草边想,剃刀把是谁,他是伯父什么人?他是男的还是女的?我在瓜架下找不到答案,就拿眼睛盯着门口,巴望着有人进来。院子里静悄悄的,什么人也没有。

       中午,伯父没有回来。半下午了,伯父没回来。日落西山时,依然不见他的身影。我着了慌,跑去找牛兰花。牛兰花听了我的话赶忙将正在编扎的花圈扔了,站起身就往大街上走,走到门边又收住了脚步。她不知该往哪儿走了。我告诉她伯父说要去看他的剃刀把。她在自己脑瓜上拍了一掌,说,该死的,我忘了,今天是剃刀把的忌日,他肯定去后山坳了。她拔腿就往外跑。她的腿长,步子阔,我腿短,步子窄,我追着她的屁股跑,却怎么也追不上。她跑得气喘吁吁,我追得上气不接下气。毕竟她的年纪大了,脚步渐渐慢了下来,我和她的距离慢慢缩短,在进入山坳时我追上了她。山坳里藏了好多个小山头,我跟在她身后爬上了一座矮塌塌的山包。爬了不到二十步,就见着了一座土坟,坟前立一块石碑,碑上刻着两行字:儿黄宏伟之墓,父黄烟立。坟上的草稀稀落落的,像有锄动的痕迹。伯父就躺在坟沟里,呼噜不断。死老头,哪儿不能睡,偏偏睡到这个鬼地方,你愁着累不死人啊。牛兰花嘟嘟噜噜,骂了伯父几句。伯父并不应声。她扶住他,让他坐直身子,可手上稍微松点劲他又躺下了。伯父醉成了一坨稀泥,脸上沾满了尘土,几乎瞧不出了人样了。球球,还不过来帮我一把。牛兰花呵斥我。我架住伯父的一条胳膊,才将伯父扶起来,靠墓碑站着,牛兰花蹲下身子,将伯父驮到了背上。

       回来的路上,牛兰花的气力似乎不够,走一段歇一段。每次歇息时,她都忍不住骂骂咧咧。你个酒鬼,就怕折腾不死人,我前世欠了你的债。她嘴巴大张着,额头上汗水在淌。又走一段,又歇一段。她的力气越来越弱,伯父的身体直往下滑,最后咕隆一声掉在了地上。你个醉不死的,就死在这儿吧。她气恼了,甩出了狠话。别骂了。我劝慰她。我就要骂,骂不死他,他个猪脑子不长一点记性。她依旧愤愤的。无论她怎么骂,伯父沉醉不醒。骂过,牛兰花就慢慢安静了。我很想趁着她平静时问件事,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。快进院子时我忍不住了,问,牛阿姨,黄宏伟是什么人呐?我不敢叫她伯母了,怕煽起她的怒火。你管他是什么人?老畜牲,死畜牲,扁毛畜牲。牛兰花转过脸,横了我一眼。我噤声了。其实我还想问她,她同伯父什么关系,我能不能叫她伯母。

       我将话藏在肚子里。过几天,爹背了一袋米,提了一兜鸡蛋来看望我。就相同的问题我在院子里问爹,爹瞪了我一眼,没有回答我。你自己背上的心都操不了,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,你只管学习你的手艺。临走时,他将我拉到僻静处,狠狠地训了我一顿。末了,他叮嘱我,球球,你手脚勤快一些,嘴巴不要乱说话,不该你知道的事情不要多嘴,你一个驼子过问什么世事,好生讨伯父的喜欢,他没儿没女,都一把年纪了,还能活几天,将来这院子就是你的。爹的话里藏了阴险。我怀疑爹送我来学剃头是假,贪图伯父的院子才是真。

        伯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才起来。牛兰花请了医生,给他打了吊针,吃了药片,他的脸色才渐渐明朗。她给他洗脸,洗衣服,做饭,买水果。球球,你什么事也不懂啊。女人埋怨我。我的确什么也不懂,长这么大都是别人照顾我,我照顾不了别人。如果不是伯父逼着挖地,种瓜,撕棕,烧水,下面条,那我什么活也不会干。我就是个废物。

       伯父起床后照例坐在躺椅上。几天不见阳光,他的脸白了几分,人却更单薄了,像片冬瓜叶,哆哆嗦嗦。他抱着膀子,抬头瞧着天,好半天都没动弹。我对伯父突然有了一种怜悯的感觉。我跑进屋子找了件衣服,给他披在身上。球球,这几天没有人来找我?他拿衣服裹紧了身体,扭头问我。没有啊,伯父。我回答他。当真没有?他好像不相信。除了伯母没谁来。我在心里叹口气。伯父在椅子上坐不住了,在院子里兜来走去,不安静了。有只鸡在瓜架下咯咯叫了两声。这个院子除了牛兰花和我,很少有其他人进来。如果有张生面孔出现,必定有人死了,来请伯父去给死者剃最后一次头。伯父这么问,莫非他预感有人死了?或者他在盼望有人死去?后一种猜测让我打了一个寒颤,我觉得不太可能,伯父不是那样的人,也许别人找他有别的事。

       几天之后,伯父的预感应验了。那天,原本什么事也没有。伯父在桔子树下躺了半个上午,我想找点事做,在院子里找来找去,什么事也没找着。我空着手站在瓜架前发呆,瓜架上到处吊着冬瓜,大的快有